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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城往事》节选交流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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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第三篇第四章《油菜花开》

赵宜生

2012.05.19

  章蓉从宜宾拍来电报：“5月10日起程来同”，我喜不自胜。高兴之余，彻底清扫了寝室，整理好内务，将床单、被盖、枕巾等洗得干干净净，等待着她的到来。

  两日后的凌晨三点半，我从体校步行前往接站，她在北京转乘的89次京包直快，正点到达大同的时间是4：48分。

  北国的五月，早晚还有凉意，夜间行车更觉如此。章蓉套了一件玫瑰红灯芯绒外衣走出站台，在拥挤的人群中我一眼便看见了她。

 “章蓉。”我欢快地挥着手叫着她的名字。

 “宜生。”她看见了我，也高兴地叫着并快步向我走来。

 “别慌，别慌，验票呢。”出站口的中年女同志笑着对她说：“请出示车票。”

 “对不起。”章蓉停下来掏出车票递过去。

 “啊，川南方向过来的，很远呢。”验票员看了章蓉一眼，又望了望站在旁边的我，竟來了一句：“祝你们愉快！”她也好像有过这样一段人生经历似的。

  章蓉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句，立即报以微笑：“谢谢，谢谢。”

  旁边的旅客们看见这喜剧的一幕，脸上都露出了和善的笑容，章蓉觉得这世间真是美好，我忽然想到“人之初，性本善。”世上的人们都这么善良该多好。

  乘5路公共汽车很快到了体校。

 “你要不要睡一觉？昨晚坐了一夜的火车。”我问。

 “在车上睡了一会儿，现在不想睡了。”她边说边打量我的房间。

  房间坐北朝南的取向，北墙下一张单人床，床上用品刚洗过像新的一样；床头旁横着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椅子，桌上有一个毛主席石膏头像；像侧放着一排书，有《毛泽东选集》1—4卷，还有一些体育专业书籍；另侧是一个竹制笔筒和一瓶蓝黑墨水，笔筒是从宜宾带过来的，里面插着自来水笔、沾水笔和铅笔；桌旁的地上有两个五磅的温水瓶，靠门的南窗墙角是洗脸架、毛巾和脸盆；门后两米远屏风似的摆着一个高大的柜子，文革前学生训练换衣服用的方格柜，柜旁的两根方凳上放着那口羊皮板箱。一盏60瓦的白炽灯泡悬吊在办公桌左上方，正面墙上贴着伯父宋质君书写的毛主席《卜算子·咏梅》一词，伯父的字潇洒、漂亮。书法下方是毛主席在武汉畅游长江后站在游艇上向群众招手致意的大幅图片，图片左右均是《新体育》杂志踢足球的彩色插页。整个房间简单、清爽、干净、整齐。

 “布置得不错嘛，很有收拾。”她显得很高兴，但接着却问：“平时都这样？”

 “哪能呢。”我说：“布置和摆设倒是与平时一样，却没这么整齐和干净，因为你要来，我是专门打扫和收拾过的，用了整整半天的时间呢。”

  她笑道：“算你老实。”

  我说：“我就晓得你是明知故问嘛。”

  她继续笑着，没正面回答我却问：“我住哪里？”

 “就是这里。”我答。

 “就在这里？一间房？”她感到不解，脸上自然就出现了疑问。

  看她表情，我猛觉词不达意，连忙补正：“我的意思你睡我这间房，我睡隔壁。”

  她这才释然而笑：“你刚才吓了我一跳。”

 “什么事情吓了你一跳？”我也来个明知故问。

  她在我手上捏了一把：“讨厌。”

  我也笑起来：“不说这个了，给你准备了好多书呢，我上班有事时，你可以上街转耍，也可以在寝室看书消遣。”

 “一个人我懒得上街，你都有些什么书，我看看。”

  我从柜子里抱出十几本，全是从市图书馆借来的，中国和外国的小说都有。

 “现在还能借到这些书？”她疑惑地问。

 “图书馆早关门了，正道当然借不到，是通过朋友悄悄弄出来的。”

 “你朋友不怕被发现？”

 “发现什么？现在他们领导还顾得上清书？一个月后我再悄悄地还回去，不会有事的。”

 “你们胆子挺大呢。”

 “这些书又不是坏书，比如《沫若文集》，巴金的《家》、《春》、《秋》，本来就没有问题，怕什么？”我话这么说，但也觉得现在是文革运动非常时期，小心无大错，于是接着又说：“当然，这种时候还是谨慎一点好。”

 “我会注意的，看书时把门关上就是。”

  听她这么说，我转身过去就把门插上了，她见我怪怪的，忙问：“我现在又不看书，插门干啥？”

  我笑着没答话，只张开双臂，她顿时也明白了......

  早饭就在房间里对付了，冲了杯奶粉，吃她在车上剩下的蛋糕，该节约时就节约。

  午餐的情形却是既出意料又感新鲜，在市人委食堂，碰上张双辈和吴思齐。双辈住在外面，这段时间在为红旗兵团跑外联，挺忙的。思齐倒是常和我在一起搞小报，介绍后，他二人要办招待为章蓉接风，我说不必，但最终拗不过他俩的执意相请只好同意，食堂仅有的几样菜和汤都被他俩买来摆上了桌子，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感到新鲜的是今天正好碰上卖莜面卷卷，不容易，两三个月才卖一次。这是一种美味可口的大同特色饭，将莜面拌和揉合好后，用手工捲成薄筒状，类似蛋卷，上笼蒸熟后蘸上蘸水吃，味道妙极了。难怪民间会有“宁吃杂粮莜面卷卷，不吃白面精粉馒头”之说。章蓉是第一次识得莜面，第一次饱此口福。

  饭后，章蓉躺在床上休息，还和我说着话呢，竟在不觉之中沉沉睡去，毕竟在车上几天，太疲倦了。

  替她盖好被子后，我抓紧时间编了一期《红旗小报》，时间很快过去了三个小时。

 “小赵，电话。”门外传来呼叫声。

 “来了。”我跑到办公室拿起话筒：“喂，谁呀？”

 “我，李仲舒。”

 “啊，李老师，有什么事？”

 “宋章蓉到了没有？记得你说是今天到。”

 “已经到了。”

 “路上还好吧？”

 “一路平安，只是在车上熬了三个晚上，午饭后睡了，到现在还没醒呢。”

 “让她好好休息，明天是星期日，你俩中午来家吃饭。熙玉说给宋章蓉接风呢，黄明垣也要过来。”

 “谢谢，我就不推辞了，明天准来。”

 “那就这样，马上我又要上课了。”

 “好，明天见。”

   回到寝室，章蓉已醒了，正坐在被窝里揉着眼睛呢。

   ......

    第二天，李老师家。几年前修建的居民住宅，小区内一律的青砖青瓦成排平房，内外间带厨房，还有自来水，这在那个年代是不错的民居了。

  黄明垣已经先我们而到。

  介绍后大家先后落座，气氛随意、亲和。

  不一会儿，炒菜摆上了桌子，李老师问：“宋章蓉呢？”

  我指指厨房：“刚才看她跟唐老师进去了。”

 “小宋，快出来坐。”李老师向里面喊：“今天专门为你接风洗尘呢，怎么跑到厨房去了？”

 “你们先喝着酒，我给唐老师当下手，马上就好。”她在里面好像正忙着呢。

  一刻钟后两人都出来了，端上桌两大碗豆腐丸子。

  李老师一喜：“好久没吃这东西了，小宋，你的手艺吧？”

  唐老师接着说：“味道可好了！小宋真会做菜，将来持家肯定是一把好手。”

  章蓉一听叫了起来：“啊哟，羞死我了。不过是随便弄弄，哪谈得上持家呀。”

  黄明垣喝了口汤，吃了一个丸子，赞不绝口：“地道的宜宾独特风味，丸子不散，香鲜绵软，汤味醇厚，汤色清亮，真是好手艺。”接着他又问道：“唐老师，你们家有千张和芽菜？”

 “小宋刚从宜宾带来的。”

 “怪不得，没有这两样东西熬不出这个味道来。”黄明垣说：“宋章蓉，大同哪家饭店要能推出你这道豆腐丸子，肯定大受欢迎，顾客不断。”

 “大家过奖了，我只是做了点宜宾的家常菜而已，哪有这么好。”章蓉不习惯赞扬。

 “小宋，不是过奖，你这豆腐丸子的确有水平，黄明垣说的一点不过分。”李老师打着哈哈，小半玩笑多半认真地说：“向我们传授一下你的手艺怎么样？”

  章蓉跟着笑了起来：“我这点雕虫小技也值得传授？”

 “既然大家夸你做得好，你就说几句吧。”我鼓励她，其实是怕她不开腔李老师面子上过不去。

  初次见面，章蓉也不愿意拂了大家的意，给几个宜宾老乡留下不好的印象，于是说：“那我就献丑了。我觉得要把豆腐丸子做好，第一，豆腐不要边子，也不能太嫩。第二，豆粉要细，最好是豌豆粉。第三，要加少量的肉瓤子、花椒面和碎葱子拌和揉合，豆腐捏得越烂越好。第四，丸子用小汤勺团紧后再下锅，注意水不能太滚。第五，煮丸子的汤要先熬制好，汤味就看各地的习惯和个人的爱好了，宜宾一带的口味是离不开千张和芽菜的。”

 “经验之谈，说得好。”唐老师鼓起掌来：“刚才看你做，现在听你讲，今后我的丸子就再也不会弄成一锅豆腐粥了。”

  李老师向来诙谐：“我家的厨师这回变得谦虚了。”

  满屋一片轻快的笑声。

  这顿饭大家摆摆谈谈，说说笑笑，吃得很高兴，直到下午三点过钟才放碗筷。

  难得心情这么舒畅，天气又晴好，饭后大家一起到旧城看了华严寺、善化寺和九龙壁。华严寺是辽金时代巨剎，明代时分成了上、下两寺；善化寺也是著名古寺；九龙壁全国有多处，但大同这座建于明代洪武年间是全国最早的，其体积也是全国最大的。大同的文物古迹保护得较好，虽经历了文革破“四旧”的灾难，但并没有什么损坏。

  晚饭后回到体校已是九点钟了。

  ...... 

  28号是个星期天，风和日丽好天气，我和章蓉到云岗石窟游览。

  早饭后上了3路公交车，从市区驶向西郊的武周山麓，16公里车路两旁杨树耸立，青杏满枝；十里河的流水哗啦哗啦作响，像在欢迎前往云岗的游人。

  前年四月，全国足球乙级联赛期间，由大会组织，我曾随球队到过云岗。同年八月，李雨登来大同招生，我陪他又去过一次，这是第三次了。对这处闻名全国的古迹已有较多的了解，到石窟后，自然成了章蓉的解说员。我俩优哉游哉，一面细看一面摆谈。

 “过去学历史时，老师讲过这云岗石窟，好像是北魏时期开凿的，记得那学期的历史期考还有石窟的试题呢。” 章蓉发着感慨：“没想到今天真的还来到这里了。”

 “没错，是北魏时期开凿的。为什么要建造这规模宏大的云岗石窟？其间还有一段故事呢。”我说：“大約在公元400年左右，北魏王朝在平城（即今大同）建都，初期信仰佛教，并奉为国教。后來太武帝听信大臣崔浩的建议，下令毁灭佛法，焚毁佛寺和佛塔，强迫僧人还俗，这就是佛教史上有名的‘太武灭法’。但是不久，太武帝忽然得了重病，疑是灭法所致，遂杀了崔浩。文成帝继位后，首先恢复了佛法，普建寺院，以悔其父在位时毁灭佛法的罪孽。云岗石窟就是在这个时期开始建造的，最后历时一百多年方才建成。”

 “真的好大规模。”放眼望去，章蓉感到惊叹不已：“这么长的一匹山崖都是吗？”

 “是呀，全都是，石窟东西绵延达一公里，是我国的三大艺术宝库之一。”我说：“这里的石佛雕刻精细，宏伟富丽，早已驰名中外。现存大小窟龛一千二百多个，管理处将较大的暂编了五十三窟。”

  走到第五窟，章蓉看见位居该窟中央的本尊坐佛，很觉惊讶：“这个佛像好高大呀！”

  我说：“这是云岗最大的一座石佛，高达17米，两腿盘坐横宽将近16米，也是国内为数不多的巨大佛像之一。虽经1500余年的风雨侵蚀，风化了不少，但仍显得造型丰满，庄严生动，充分体现了当年工匠们的精湛技艺。”

 “宜生，看见这些千年佛像，我忽然想到这人是多么的渺小，特别是在历史长河中，只不过是匆匆过客一滴小水珠而已，转瞬即逝。”她又发感慨。

 “你说的不错，无论是在历史的长河还是浩瀚的宇宙，人既渺小又很短暂，可也有他伟大的一面，这世间万物不都是人创造的吗？比如眼前这些石佛。”我说。

 “你说的这个伟大，是人类相对动物而言，动物只能表现出生存的本能，而人类可以劳动，用有别于动物的双手和智慧去改变大自然，创造出了今天这个文明美好，灿烂辉煌的世界。”她望了我一眼继续说：“但在短暂这一点上，人和动物都是一样的。人类再伟大也改变不了这个自然规律，只能面对衰老和死亡感到无奈。”

 “正因为如此，所以古往今来才产生了无数的佳句以抒发对短暂人生的感叹。”我接过话，在哲学范畴里加上了文学：“比如曹孟德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苏东坡的‘人生如梦’等。”

  她跟着接下去：“在《红楼梦》中，曹雪芹讲得更透彻，跛脚道人的一段《好了歌》说透了人生的功名、钱财、家庭、子女。林黛玉的一曲《葬花词》道尽了人生的结局。宜生，不怕你笑话，我这人就有点多愁善感呢，我就欣赏林黛玉的这一段独白，特别是最后那几句：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我又接过来：“《好了歌》中有的是自然规律，如‘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但另三段未免说过了头，虽也是人间世态，但并不全然如此嘛。葬花一段独白把林黛玉的多愁善感表现得淋漓尽致，不过话也说得消极了一些。诚然，人一辈子免不了悲欢离合，坎坷挫折，但人生终归是美好的，人能来到世上本不容易，何必那么悲观消极呢，还是积极直面人生方才可取。我们应该珍惜这短暂的一生，努力工作，好好生活。你说呢？”

她答道：“欣赏是欣赏，但并不代表我对生活的态度。我的看法和你是一致的，直面人生，积极生活，我虽在政治上不怎么要求进步，但工作是认真的。正所谓心有灵犀，我俩又想到一起了。”

 “这就是缘分。”我说：“我俩一见钟情，生死不渝，正应了《增广》上的那句话：一日夫妻百世姻缘。百世修得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

  走了几步，她忽然一笑：“缘分倒是有，但夫妻缘分还未到呢。”

 “此话怎讲？”我知道她指的什么，却装作不知。

 “要不那天我俩商定就现在把婚结了，可偏遇宜宾武斗，糖厂办公室无人，开不出证明寄过来。这岂不是天意，缘分未到啊。”她不无遗憾。

  “那就下次吧，我相信下次相会时缘分肯定就到了。”我也遗憾，但更有信心。

  “我也相信。”她挽住我的手臂情意深深。

  前面就是第五十三窟。功德即将圆满，彼岸就要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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