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35年前那场大地震

  三十五年前，一场举世罕见，惨绝人寰的灾难降临在唐山唐山人民的头上，尽管我当时只有17岁也没有幸免。时间的磨砺让亲历者似乎淡漠了许多，一些结缘这座城市的年轻人，记忆中也会留下一知半解的隐隐约约，即使这些，唤起人们记忆的恐怕只是清明节或是七.二八，只有饱受伤痛，挂念亲人、拯救众生者，对那场大地震的记忆犹新是无时无刻的。
  又到七.二八了,我的记忆又走进了1976年燥热的七月。七月流火，似学非学，似懂非懂的三年多初中求学之路走到了尽头，渴望高中学习生活的念头日益滋长，暑假在没有毕业仪式，也没有毕业证书，守株待兔般的等待升高中通知中开始了。
  那个年代，暑假的生活一般都安排得很充实。家里条件差，兄弟姐妹多，看孩子、做饭、写作业，剩下的就是东跑西颠狂玩。稍有心眼愿意为家里分担压力的，就千方百计整点小项目，挣点散碎银两，以备新学期开学所需。我们住的那一带挣钱的渠道比较窄，只是割青草卖钱。到了七月下旬，正是牛奶厂收购青草的大好时机，同学、伙伴就仨一群俩一伙的起早贪黑割草卖草，大人有时间也一起行动，女孩们充其量是背着筐割草，卖草的角色绝对是男孩。当时，我们家有7口人，除了父母我们兄弟五人，我是老大。5个男孩长着一张张吃破天的大嘴，挤兑的家中隔三差五地要买高价粮，愁得大人心神不宁，咳声叹气。母亲身体不好，长期心脏病，家中巨大的压力，填满5个儿子血盆大口的重担就落在父亲这个井下工人身上。家不够大、钱不够多、支出不能少，让我这个当时身体还算强壮的未成年人也加入了割草卖草的行列。
  那时候，收青草的只有两个牛奶厂，一个是开滦牛奶厂，一个是郭大里牛奶厂。开滦牛奶厂就在现在的富民楼位置，只是收购价格较低，100斤青草只给六毛钱，而郭大里牛奶厂却给九毛钱，虽然道路远点，毕竟能多挣三毛，大家辛苦点也愿意去郭大里牛奶厂。我们的办法是头一天下午准备一部分，凌晨4点起来再割一阵子，到早上八点多，然后将草打包，有的用麻袋，有的直接打捆，自行车驮架左右各一包，上面横一包，180多斤载重量的自行车就摇摇晃晃出发了，每天都累得顺着屁股沟子流汗。
  7月27日下午，日头一落山，我和往常一样提前准备第二天需要卖的青草，晚上8点多和伙伴一起约定明天统一行动后分手了。回家后稀里糊涂吃了点饭，简单擦洗了一下就上炕睡觉了，不能耽误第二天起早。我和我二弟住的是厢房，妈妈和三个小弟住的是五一刚盖好的新房，父亲当天下井上了夜班。
  7月28日凌晨三点半，正做着第二天如何创收美梦的我，被小便憋醒，方便后听到了窗外雷声火闪，窗户被吹得嘎嘎作响。我判断天气不好要下雨，就急忙关好窗户，钻进蚊帐，拽了条褥子盖身上就又躺下了。躺下不久，耳边就传来了隆隆的响声，紧接着整个房子就左右摇晃，摇晃的过程就是房子倒塌的过程。被埋在里面的我，紧接着感受了大地的上下颠簸，一阵颠簸把压得不严的废墟似乎集中起来，让我们感到了身子被废墟包的更紧压得更重了。
  在房屋倒塌中二弟惊醒了，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是地震。在那个年代，我们这代人对地震的认识并不陌生。邢台、海城、潞西地震足以让我们惊恐万状，人们都曾整夜不敢在房间睡觉，有的在楼下或平房空地搭简易棚，有的干脆就睡在大街上，一折腾就是多少天，却没有真的感受到大地震的到来，再加上当年学校多次组织观看《地震》电影，肤浅的认识人们是有的，思想准备也是有的，但如此之大的地震是始料不及的。
  其实，当房子倒塌的一瞬间，我除了想到院内堆积的青草、地震，我还想到了战争，要准备打仗的声音那时非常强烈，我们也没少学做防毒面具、滤毒罐，还接受过核武器爆炸如何逃生训练。因此，也有过是不是某个超级大国发动了核战争的想法，只是没有告诉二弟。这时，二弟问我怎么办，我说咱们用劲往上挺，把压在身上的东西抖了掉，我喊着号子尝试了几次，谈何容易，扒出来后我们见到了真正的元凶——房子檩条和焦子顶没有完全破碎的片。上下活动不了，左右动弹不得，我想到了新闻纪录片中大灾大难解放军救援的情景，就和二弟商量 “喊救命”的方法，自信只要喊，解放军就会救援。开始我们两个人一起喊，时间一长，我被堵在嘴上的褥子捂的喘不过气来，就和二弟商量一人喊几声轮换的做法，不知坚持了多久，反正是没有得到回应，解放军肯定是没喊来。本来压在里面出气就不痛快，再加上一阵子的折腾，只落个气喘吁吁，呼吸越来越困难。
  正当我们万念俱灭的时候，街上传来了敲打洗脸盆的声音，紧跟着就听到了有人喊话的声音，“现在是地震了，没有压住出来的人赶快就近扒人！”。声音一遍一遍的传来传去，我知道，这是大队书记的声音。人往往是，付出时吝啬，求助时慷慨。我也是其中之一。于是，我们的喊声就又开始了，喊了多久，什么时候晕过去的，我至今也没有弄清。
  后来听说，我是被隔壁三婶扒出来的。三婶住在我们的隔壁，和我妈是好朋友。地震时她家人没有一人被埋，她就踩着废墟救人。当她来到我妈住得新房子，发现整个房顶被巨大的晃动甩到了隔壁的房山上，对方一半我家一半，形成了一人的藏身空间，我三弟毫发无损地躲过了这一劫难。可我妈和四弟、五弟住的火炕西侧，却由于房顶的东移拉倒了西墙，娘三个都压在了墙下，无一幸免。看到这一结果，她才跑到我住的房子倒塌的废墟上，将二弟和我救出，二弟的状态不错，我就会死人一样，喊也没反应，摇也是浑身一起动，显然是没救了，两个弟弟围着我哭。
  实话实说，我住的是三间很老旧的房子，两个住室一个堂屋，为了使房间大一些，北屋连接堂屋的墙被打开了，结果房梁上出现了一个明显要折断的痕迹，无奈找了一棵山榆木柱支上了。房子外墙是青砖，里面用的是土坯，如果那位好汉喝上二两酒双膀一较力恐怕照样会塌。也就是这样，我才没有砸死，被扒出来已经7点多了，满脸灰尘不会动的我被人们抬到了旁边一块大焦子顶片上。没有神志的我一条死鱼任凭天上下来的雨水刺激着、冲刷着。8点多，我才慢慢醒来，才会睁开眼看天，才会张着嘴接雨水，才看到了周边的人。
  这时候，不知是马路上安全，还是谁的好主意，反正全庄活着的人都跑到了马路上集群，我也就步履蹒跚地加入到这个行列。我说的马路就是现在的建设南路，唐山植物园南边。实际上当时的马路已经不平坦了，原唐山交大西门的路面已出现了落差，最大落差有2-30厘米，裂缝也有那么大，有的部位还时常喷水，一惊一乍，令人毛骨悚然，让人呆着也不是很安生。
  9点多，穿着工作服和下井高筒靴的父亲回来了，孤立无援的三个孩子顿时有了依靠，心里坦然多了。很多人都围过来询问井下的情况，当听说井下没有伤亡，都在陆续上井回家，人们也就释然地散开了。父亲开始向我问起了家中的情况，当听说妈妈和两个弟弟遇难时，父亲眼里闪出了泪花。父亲沉静了一会，就带着我们又回到了房子倒塌的那片废墟上。他领着我们围着妈妈和两个弟弟的尸体转了两圈，把炕上铺的塑料布扯了一块给他们盖上，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就又回到了马路上。这次地震，仅我们住的这个院除了我们家三人遇难外，我的三伯父、三伯母、四伯父家的一个妹妹，大伯父也都失去了性命，和我约定第二天一起卖青草的伙伴，也有三四个和这个世界告别了。
  到了下午，阴沉的天助长了谣言的泛滥，唐山要陷下去，唐山可能变成大海，现在呆的地方没把握，赶快出逃。各种声音混杂，惊恐万状的人们更加心浮气躁，年轻人更甚。真的有人研究出逃计划了，年龄大的不听那套邪，死活不忍离开这块故土。后来，大队的负责人出面组织了，把仅有的一辆55型拖拉机让人开出来，让妇女、儿童上车，这时候真显示了男子汉的风采，大老爷们没有几个上车的，我却当了一把儿童上了车，父亲叮嘱了很多话留下来坚守了。事后自己感觉走了一步错棋。
  下午四点多，拖拉机从风井的马路开出，摇摇晃晃、颠颠簸簸的往西开，时开时停，晚上9点多到了果园公社袁家庄，总计没有几十里路走了五个多钟头。不知是前面的情况影响还是拖拉机有状况，总之是停住不走了。袁家庄虽然没有倒塌多少房子，但都不敢在房子里住了，各家也在马路边、院子里搭上了抗震棚，一直不敢进屋，在院内、街上来回游荡。凑巧的是，我在袁家庄有亲戚，三伯母的侄女侄子就在这里。他们很热情的接待了我们，端出了西瓜、桃让我们吃，非常时期享受了非常的热情，至今是件让人感动的事。
  袁家庄的夜晚是烦人的。心烦意乱每个人都有，但都没当时强烈。小孩困得倒在玉米秸上就睡，大人睡不着的辗转反侧，不想睡的坐下、起来循环往复；心事重的来回踱步；我也惦记留守在家的父亲，想念逝去的妈妈和弟弟，恐惧地震的重来，害怕这里会地面喷水、出现断裂。。。。。。纠结、苦闷，睁着一副十分愿意合上的眼睛，艰难的迎来了7月29日。
  煎熬一夜的袁家庄，没有给我们带来好消息，也没有让我们发现求生新大陆，结果就是原路返回，一场兴师动众的恐惧大逃亡就这样结束了。
  回家的路上，我们看到了天上的飞机、解放军救援队涌入的场面。回到家，吃住问题已经有操持的了。我们呆的位置交通便利，周边有工厂、饭店、果库、国家建委201公司的库房，吃的就从果库搬来了西瓜、大枣，在风井饭店找来的馒头；住的从201公司找来汽车马槽板搭了简易棚，单间绝对没有，都是几家住在一起，临时的嘛。
  解放军来了，他们把帐篷搭在了我们对面，在庄里组建了有解放军、社员、居民代表、工人代表组成的临时党支部。我们在吃上飞机投下大饼的同时，也吃上了压缩饼干。水，我们庄在马路旁有眼机井，尽管没电，人们用195柴油机作动力照样抽上水来，甘甜的井水不仅供全庄人饮用，周边的人们也用自行车、排子车托运，远处汽车拉水的也不少。蔬菜，我们庄是远近闻名的蔬菜基地，那一年西红柿、黄瓜长得出奇的好，孩子们渴了就扎进菜地，黄澄澄的西红柿撑得人走路都费劲，各家食用的蔬菜不用发愁。穿的也没问题，酷暑的天气穿的就不多，有的还把自家的衣服扒出来备用，解放军也给发衣服，这时的人们恐慌逐渐褪去，开始动脑筋考虑自家的未来了。
  是啊，活着的人安顿了，我们开始着手安顿逝去者，找遍了庄的四周，东边是马路，西边是粮田，南面是谷场和菜地，最后在庄西北一片树林旁将她们安葬。如今妈妈和弟弟的墓地已融入了南湖景区，她们每天都有各种植物陪伴，风景秀丽、景色宜人够她们尽享了。
  欲望，像恶魔附体一样，想甩掉条件是非常苛刻的。当人们从废墟中爬出来，最大的欲望就是求生，渴望大地震不再重来，渴望生命别再受到威胁，渴望幸运之神之降临在自己身上。当威胁解除需要重新生活时，一些人的私欲急剧膨胀，对那些悲痛欲绝，哭天喊地的场面熟视无睹，开始盗抢、私藏物资。我们庄抢银行的虽然没有，可私藏物资的还是有的，这些人的一个最大特点就是家里没有伤亡。为此，我们庄在解放军的主持下召开了批斗会，让当事人交代错误行为，村民代表表了态。事后，从那些人挖的深坑里收缴了汽车马槽板、电器配件、机械部件好几汽车，一下子就将抬头的邪风震慑住了，人们欢呼雀跃，特别是家庭有人员伤亡的非常解气。
  解放军到来不仅发给服装、被褥，还把大家组织起来进行农业生产，我们主要是蔬菜生产，每天生产的蔬菜源源不断的运往抗震指挥部指定的地点，供全市人民享用，受到了有关领导的表扬。我们庄的事迹还上了那年头的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的《新闻简报》。
  一切似乎趋于正常了，人们开始惦念油盐酱醋柴，开始有了过日子的心，我也放下了很多，还有闲心去了两趟学校——唐山一中，心里还装着上高中的事，结果人们自然是知晓的。就在解放军准备为我们谋划如何过冬的时候，伟大领袖毛泽东去世了。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下，到处设悼念灵棚，人们的怀念之情如火山爆发，戴白花、搞祭奠，泪如泉涌，真的比家人去世还悲痛，我也是梁家屯公社举办悼念活动的参与者。失去亲人，失去领袖，心情真的很沉重，悲痛是巨大的，化悲痛为力量也是必需的。他们不希望生者沉沦，他们的理想和愿望还需要活着的人去实现，这也就是灾民振作精神的理由。
  解放军开始帮助我们建过冬的抗震简易房了。那时候，简易房的建设，没有规划局的规划，可以说各行其是，各自为战，有的就在原房址、有的离开原址，有的统一组织有排有行，有的自由分布杂乱无章，有的使用的就是老房子的旧材料，有的是国家援建的材料，主要材料是砖、油毡、苇帘、木板、木杆、木条、芦席等。会木匠、瓦匠手艺的人这时候成了香饽饽，实在没办法的，不分男女，也都拿起瓦刀、斧子、锯，自力更生，自食其力的开始了重建家园。
  全庄的简易房没有建在原址，离原址和当时的简易棚各几十米远，只是方位不同。简易房是“三结合”（工人、农民、解放军）规划的，一排一排的建，没有打基础，只是简单的挖了有两寸深的沟，垒了1.2米的砖墙，四角立的木板，房顶是提前制作的木质三脚架，整个一排房檐下用横板拉上钉死，前后用塑料布开了窗户，间隔墙就是苇帘抹泥，家里的私房话和其他诡异之音如果出现是十分慎重的。房顶就是苇帘盖油毡，上面用木条钉上压住。冬天油毡下白霜凝聚，夏天有的加顺着钉子眼漏水，以后就有了打补丁，砖头压油毡的传奇。
  我们的简易房以6家为一个整体，可以说是木板把我们连在了一起。房子根据人口的多少分配、每家一个小院，但未婚子女、哥们姐们分的不怎么周严。分给我们那间屋有三米宽，搭了个炕，有个炕炉子，冬天又买了烟筒按了洋炉子。屋内摆个大柜，剩下摆的是碗架子和小凳，地面基本上就没了站脚之地。人们没有因为房子大小、宽窄、我多他少出意见，都坚信简易房住不了多久，等以后会有正式房住的，权宜之计嘛。革命化的春节照过，娶妻生子的先凑活着，不行院里盖一小间，敬候佳音。谁知，从此一住就是八年，这八年，我曾到唐山一中过了半年的高中瘾，后来到开滦下了井，直到1984年整个庄搬迁，我才告别了砖头压油毡的生活。
  三十五年，历史的一瞬间，我却从未成年眼看着跨入了老年。三十五年来，时光隧道无时无刻都向逝者传递着信息，粉碎我家，打破我梦，搅乱我坐标，都是地震惹得祸。我心灵的创伤在唐山三十五年翻天覆地变化中得到了医治，让我有了房、有了家、有了工作、有了幸福生活。你们的期盼、愿景都融入了新唐山建设，地震遗址、新建的纪念地镌刻了你们的梦想，彰显了你们的存在，我想你们可以聊以自慰了吧。牵扯我三十五年的想念依然醇厚，我会永远不忘唐山大地震的经历，永远想念远去的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