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庄 情 缘

钱宝林

辛丑腊月，塞外的风有些刺骨。我与市收藏家协会券专委主任高兴武到同是爱好门券收藏的券友冯春江老先生家，请教些有关康熙乾隆皇帝在避暑山庄景点设立书屋的问题。正事谈完又聊起往事，这位来到承德整整60年，在避暑山庄博物馆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先生有些激动，说到动情之处有点语塞。看得出，他对避暑山庄外八庙充满了非常深厚诚挚的情感。腊八过后，我又乘兴两次来到位于石洞子沟路时代嘉园的冯老家进行探访，并如实地记录下了他的心路历程。

这是我给冯老用手机拍摄的最新照片。

第三次去冯老家，他正在认真研读相关印文书籍。

年少求学

太阳西斜，红通通的太阳即将钻入冀东平原鸦鸿桥小镇的地平线。年少的冯春江手拿一把父亲打制的镰刀，在给土改时家里分得的一头毛驴割草。那年是1947年，他10岁，休学了，帮助家里干活。农闲时到父亲的铁匠铺拉风箱，红红的炉火映衬着春江渴求读书的脸庞，坚强淳朴的父亲深知没有文化的苦楚，于是春江又回到了朗朗书声的课堂。

春江的努力好学和优异成绩让父亲非常欣慰。1955年9月父亲送他去了唐山五三中学。当时的五三中学是一所民办学校，五名同学合租一间房子，睡通铺。吃饭都是自己做，有时早餐每个人一个饼子再各花三分钱买一碗豆腐脑。为了节省每一分钱，他们回家时舍不得每人花7角钱乘车。放假时，相约晚上10点钟出发，步行38公里，争取在早上天亮时赶到家。一夜的路程，又困又累，有时走着走着困劲上来了，有的人就摔倒在路边的沟里。

1958年秋，初中毕业了，何去何从，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一道难题。冯春江最发愁也最明白，自己家里经济拮据，再没有能力供他继续读书了。正在一筹莫展之时，班主任老师给他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没有钱上学？你可以上有助学金的学校啊！冯春江心里一惊又是一喜，那我就报考河北文化干部培训学校。

1959年，在校生冯春江正是风华年纪。

1958年9月，冯春江考入保定河北文化干部培训学校，所学专业为图博系文博专业。他非常珍惜这个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如饥似渴地钻研中国通史、考古学、博物馆学的知识，尽力地吸吮着营养和精华。教室、宿舍、食堂，每天三点一线，除了学习还是学习。1959年，学校在文化局局长谭思源院长的领导下，先后更名为河北文化艺术专科学校和河北文化学院。谭思源院长为了同学们能学到真才实学，先后从北京请来了裴文中、安志敏、苏秉奇、宿白等专家教授，如醍醐灌顶般的授课，使得同学们对祖国悠久厚重的历史文化产生了浓厚的敬畏之心和广泛兴趣。

毕业实习更是丰富多彩，先后到北京参观了故宫博物院、中国历史博物馆。在天津历史博物馆实习期间，参加了天津历史、革命史的展览，并到邯郸参与了永年商代古墓遗址和百家村汉代古墓的发掘。实习的过程就是增识的过程，为冯春江日后的博物馆工作打下了坚实的文博专业基础。冯老笑着说：到了承德，就不能系统地研究中国古代通史了，而是只能研究清朝断代史了。

来到热河

毕业分配工作，同学们心情激动，学校宣布冯春江和八名同学到热河报道。当时刚刚撤消热河省建制，人们还是习惯地称呼承德为热河。年轻人朝气蓬勃，听党话，跟党走，背上行李就出发。1961年11月初冬，一行九人从保定到北京转车，乘火车前往承德。

他们对承德这座城市是陌生的。冯老回忆说：我们坐火车是数着山洞过来的。晚上下了车，满天的星斗，不宽的沙石路，街道的右侧都是高楼，感觉承德这个城市还不错。后来发现，其实我们所看到的高楼都是建在山上的平房，城市的马路也只有地委门前大约50米长的路面是硬化的。我们被安排到地区招待处住下。

冯春江他们属于国家干部分配，行署人事部门派人来宣布，并郑重地介绍了来接他们的人是离宫管理处书记祝建民。九名同学中，两人分配到市图书馆，其他人在祝书记的带领下，穿过招待处对面的马路到了避暑山庄，走丽正门到博物馆的值班房安顿住下，食堂在湖区旁的芳园居。

与避暑山庄博物馆工作人员合影（內午门）左起第三人为冯春江。

冯老记得，每月工资三十七元，后来又涨了五角，变成了三十七元五角，冯老笑着说当时已经非常满足了。说到这，冯老指指他对面坐着的老伴说：我58年在唐山初中毕业就和她结婚了，她能干，在村里当队长。冯老的老伴接过话茬说：那是大家伙儿捧着，我没上过学，不识字，没有文化。听了这爽快的话语，我们都哈哈地笑起来。

两地生活的冯春江，正值青春的大好年华，除了服从组织、服从领导，保质保量地和同事们完成本职工作，便开始在工作之余研究探寻避暑山庄。中午吃完饭，他利用休息时间转山庄，转了湖区转山区，对各处的景点一一对照资料落实位置，了解出处和典故。晚上，阅览史料和现有的资料进行再充实，很快掌握了避暑山庄和外八庙的基本情况。

博物馆的保护与展览

 “文革”期间，对于冯春江这些文博专业人员来说，保护文物是他们肩上的责任。他们坚守岗位，严防死守，保护文物安全。1966年8月，为了保护內午门上悬挂着的康熙题“避暑山庄”金漆云龙匾，他们及时安排工作人员，悄悄地搭起了两部脚手架，小心翼翼地摘下木匾，七、八个人将木匾平抬着放入文物库房安全储藏。

1967年7月，市文办计划在山庄博物馆举办一个大型阶级教育展览，定名《收租院》，安排冯春江全面负责。没有图片、没有样板、没有资料、一切都要从零开始。在相关部门支持下，抽调了全市绘画美术雕塑骨干与博物馆业务人员组成展览工作组。首先组织有关人员出外参观，借了一架箱式照相机拍了些资料，回来后开始摸索着干起来。将山庄博物馆十九间照房前作为制作场地，置办了木料、钢筋、草绳、泥土等材料。雕塑人物，骨架最重要，尤其要注意塑像的重心。冯老说：钢筋固定是塑像的重中之重，需要将钢筋下端煨成三角形打眼固定。冯春江自小跟着父亲打铁，熟悉钢筋铁器活计，他给父亲写信，父亲给他寄来了手锤和手钳。冯春江组织大家在照房东边盘起了烘炉，又从组员家里搬来了风箱，叮叮当当地干了起来。钢筋造型、贴上木板条、盘上草绳、上泥、塑像，每个工序都仔细钻研、精雕细琢。功夫不负有心人，历经两年的辛苦工作，1969年大型泥塑《收租院》如期与承德父老乡亲见面。展览在十九间照房内，自西向东采用泥塑人物叙事形式将收租院的故事依次呈现，114尊略高于真人的泥塑人像，每一个都表情逼真、姿态生动、服饰各异、栩栩如生，吸引了众多市民前来驻足观赏，据不完全统计，开展一年时间，即接待10万余观众。

冯春江正在制作泥塑《收租院》里的一个反派人物。

一次盛会

1975年，冯春江有幸参与了一次国家级文博盛会，印象深刻。《中国北部边疆考古工作座谈会议》将在承德举办。国家文物局非常重视此次会议，指派一名副局长主抓此项工作，并且《承德避暑山庄暨外八庙是我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历史见证》大型展览将同时剪彩开展。这一重要的展览获得了清华、北大、人大、民族等大专院校和中国历史博物馆、北京故宫、沈阳故宫、黑龙江、辽宁、吉林、新疆、内蒙古等地的积极配合和响应。由于展题新、规模大，承德市调动了全市文物系统的人员全力投入，国家文物局在财力、物力、人力上全面支持，使得这次会议和展览取得圆满成功。冯老说，这次会议和展览不仅提升了承德知名度，而且给博物馆、避暑山庄外八庙带来了新变化和新面貌。

厚积薄发

时间在奔跑，空气在流动，知识在积累。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旅游业随着市场的变化而兴起。人们需要更多的信息来了解我们国家的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此时，工作了20多年的冯春江拿起笔来开始了他的第一部著述。他与石林先生合作完成了《承德揽胜》这部普及读物。石林先生是承德地质四队的工程师，冯春江和石林是相识多年的朋友，说到出书，两人一拍即合。

这部通俗普及读物，1983年8月由地质出版社出版发行，涵盖避暑山庄、外八庙、承德十大自然景观。我们看看里面目录中的小标题，就可以窥见内容的情趣：雄奇秀美 胜景荟萃，溯本求源 意味深远，避暑山庄 气象万千，古朴淡雅帝王家，十里塞湖美如画，莺啭鹿鸣万树园，无穷野趣在山间。

这本教科书般的《承德揽胜》，三次印刷计约八万册。从这个时间起，冯春江的避暑山庄印文开始在承德纸媒上开辟专栏连载发表一年多，受到众多读者的青睐和好评。

这部书到了明年，已经越过四十载岁月。

为溥杰先生做讲解

   冯老曾多次接待北京故宫博物院等博物馆和院校的专家学者和知名人士，而为清朝末代皇帝溥仪的胞弟溥杰先生做讲解印象最为深刻。

1987年8月，承德地区筹备召开承德满族文史研究会和承德纳兰性德研究会，这一民族盛会，得到了国家民委的大力支持。我市著名词人、著名满族活动家布尼阿林主管这次盛会，他在北京的弟弟于岱岩先生是北京著名的满族活动家，与清朝末代皇帝溥仪的弟弟溥杰相处甚笃，他们在1985年共同发起纳兰性德逝世三百周年学术研讨会，掀起了一股空前的研究纳兰性德热。继之于1987年在承德成立了第一个纳兰性德研究组织——纳兰性德研究会，于岱岩先生被聘为顾问。值此盛会开幕之际，他们盛情邀请溥杰先生来承德做客。

8月20日，全国政协委员溥杰先生携四弟溥任先生及著名作家端木蕻良等来到承德市，下榻山庄宾馆，溥杰先生一行的避暑山庄外八庙参观讲解的重任落在了冯春江身上。

走过曲桥，冯春江（右）陪同溥杰先生（中）游览烟雨楼。

在山区的制高点“四面云山”为溥杰先生讲解四围的景观。

须弥福寿之庙前，冯春江给溥杰先生讲解清代入庙朝觐礼制。

几天来，冯春江陪同溥杰先生一行参观了避暑山庄外八庙。后来溥杰先生回忆说：我记得伪满时期来过承德，那时这里是个兵营。这些可以与汉唐离宫相媲美的皇家园林完全成了断垣残壁，到处野蒿丛生。只有在解放后的今天，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它才得到保护和修复，以其独特的园林艺术和精湛的建筑艺术博得中外游客的青睐。我在承德参观期间，完全沐浴在民族团结平等友爱的气氛中，深感满族作为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的光荣，逐渐消除了由于清末腐朽衰败给满族人民带来的自卑感。

在溥杰先生一行就要离开承德的晚宴上，溥杰对冯春江说：谢谢你几天来的辛苦！你个人有什么事，尽管提出来。冯春江便请求溥杰先生为自己的新书题字。溥杰先生欣然允诺。第二天早上，冯春江便得到了溥杰先生的题字。

溥杰先生此行，还给避暑山庄博物馆捐赠了保存多年的康熙皇帝书写的《畅春园记》手卷和对联等文物。8月23日下午在烟雨楼为溥杰先生、溥任先生颁发了捐赠文物荣誉证书。

著书立说

著书立说，这是古代的传统，亦是流传千古的模式。作为我这个局外人来说，本以为冯老的工作也是这样，即单位布置课题，选项，研究，取得成果。而冯老说：我之所以把有些山庄外庙的历史探个究竟，做些具体深入研究，全是个人心底的事情和爱好。

每一部著作都是冯老艰苦研究的硕果。

冯老严肃地说：热河文庙刻制的石鼓文是乾隆的一个历史贡献。秦石鼓是先秦帝王的猎碣，其形似鼓，所以叫石鼓，上面刻有文字，称石鼓文。《乾隆御制石鼓文赏析》一书，花费了十多年的功夫。我从认字开始，认完字再断句，然后逐篇理解阐述内容。我所做的研究，就是用通俗的语言让读者了解石鼓文的内容、价值和意义。

例如，我的《清帝避暑山庄印文注释》，有一方印文的一个字查了好多材料都无法确定。

敬胜怠印文

上边的字为“敬”，下边的字为“怠”，中间的字到底读什么？后来请教故宫博物院印玺专家罗福颐先生辨认，才确定这个字是“胜”。

冯老在他的释文中写到：敬，是尊敬，敬奉之意。对政务严肃认真，对人真心诚意，是谓敬。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敬业。胜，是超过或攻克，向上之意。怠，是指懒惰，怠慢之意。由此，印文涵义为“自天子以至庶人，皆以敬勤为立身之本。君勤则国治，怠则国危。”

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冯老做学问的严谨性、周密性和勤奋度，冯老还特别喜爱乾隆的一方“德日新”迎首章，即德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此印章用于锤峰落照、丽正门内额“岩城诗”和水月庵石坊两副对联中。印章涵义是房间里的灰尘，天天打扫，也未必能够扫尽，所以要天天打扫。借此来比喻人，每天都要修身正心，不能停止。这和毛泽东同志在《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中“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正如地上的灰尘。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和毛泽东同志在论述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时“房子是应该经常打扫的，不打扫就会积满了灰尘；脸是应该经常洗的，不洗也就会灰尘满面。我们同志的思想，我们党的工作，也会发生灰尘的，也应该打扫与洗涤。”的著名论述具有同工之妙。

德日新印文

意外发现

    1985年整修澹泊敬诚殿，其中殿内两个紫檀木大立柜需要拆开才能搬运，在工作人员拆卸过程中，冯春江他们发现，其龙柜的后身板上，有乾隆皇帝在乾隆四十年（1775年）春题写的十二首诗，字体为阴刻描金，做工精细，保存完好，是非常难得的珍贵文物资料。十二首诗的排列顺序为：两个顶箱的四块后身板上有四首诗，内容是《春》、《夏》、《秋》、《冬》，谓之四季；两个立柜的八块后身板上排四块有四首诗，内容是《耕》、《读》、《渔》、《樵》，谓之四事；下排四块有诗四首，内容是《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四季诗是在季节的描述中融合了皇帝的自身感触。如《夏》中：“绿重红稀曷有常”，涵义是初夏绿色重，红花开放的少，为夏季花卉开放日常规律；“农夫炙背真称苦”，涵义是农夫在太阳的暴晒下耕作实在是辛苦。其它“四事”、“四灵”诗内容基本如此。

紫檀大立柜十二首诗之一《读》。

见证辉煌

    1994年12月，承德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此前接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专家考察是一项非常关键的工作，冯春江负责避暑山庄博物馆部分的现场接待工作，专家组都很严肃认真。冯老说：我陪同专家考察，有问必答。冯老说的轻松，那可是责任重大啊！在博物馆十九间照房，有一位官员连续用手指点着通道地面问：这是怎么回事？冯春江定神一看，有一块地砖与其它的不一样，明显的两种颜色。原来，由于游人众多，踩踏日久，那块原地砖已磨损凹陷，当时怕伤及游人，维修人员临时补救了水泥方砖。待冯春江说明情况后，那位官员点点头，表示理解了，考察一切顺利。冯老说能够见证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列入世界文化遗产，是他这辈子最欣慰的一件事情。

避暑山庄宫殿区的十九间照房。

券藏之乐

冯老家里的卧室、书房，除了书还是书，堆在床头旁的一大摞也是书。对了，还有我们集券人所熟悉的插册。

这枚早期未使用的门券是冯老赠予券友们的

冯老说，我们搞文博专业是有行规的，那就是不允许收藏文物，和大家一起玩门券收藏是退休生活中的乐趣。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身体力行跟着大家到山庄转转，到外庙走走，也是一大乐趣。在收藏门券过程中，跟券友们学到很多知识，在此谢谢大家！

冯春江老先生在避暑山庄博物馆（內午门）给券友们讲解。

其实，冯老在我们券协组织里当顾问，是券友们非常高兴的事，也是券友们热爱家乡的表现。凡是避暑山庄外八庙里弄不懂的问题，请教冯老时，冯老都会给予满意的答复，当然，收益最多的应该就是我。近十年来，门券收藏研究网、避暑山庄官网发表我的有关山庄外庙的文章，基本上都得益于冯老的指点。每次出游，我都跟随冯老的身旁，亲自聆听他讲述的史料，不时地提出相关不解的问题，受益匪浅。

冯老带领承德券友和影友在松云峡里面寻找水月庵遗址。

冯老这人诚恳，宽厚，不与人争，说起话来慢条斯理，逻辑性强，给人一副老学究的样子。券友们都愿意和冯老交谈，和冯老交往。

冯春江老先生在刚刚修复的市内景观酒仙庙给券友们讲解。

不知不觉，窗外暗了下来，又是一个下午过去了。冯老向我侃侃而谈，就连细枝末节都触动着他的神经末梢，以至于我们都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告辞出门时，冯老微笑着对我说：我这辈子之所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热爱山庄、研究外庙、心无旁骛地写书，最关键的原因就是两个字：报恩！是党和国家的助学金供我完成了学业，我一个农村走出来的苦孩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对党和国家培养的真情回报，报恩思想萦绕着我一辈子！听着冯老发自肺腑的话语，我就联想到，这不就是不忘初心吗？尽管楼外隆冬的北风强劲寒冷，但我心中的暖流依然在激动中翻滚。

2022年1月15日初稿

2022年2月16日二稿